第二十三章 决杀_兰亭序杀局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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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决杀

  九成宫,位于长安西北三百多里外的岐州境内,始建于隋朝开皇年间,原名仁寿宫,唐贞观五年修葺扩建,更名“九成”,寓九重宫阙、高大巍峨之意,史称唐朝第一离宫。自改建后,李世民曾于贞观六年、七年、八年、十三年,先后四次驾临此地避暑,每次居留时间,短则四五个月,长则半年多。

  九成宫坐落于杜水北岸的天台山,东临童山,西接凤凰山,南有石臼山,北依碧城山,冠山筑殿,绝壑为池,堪称鬼斧神工;周遭地势奇崛,景色瑰丽;山中古木森然,蔽日遮天,实为消夏避暑之胜地。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一,李世民銮驾从长安启程,扈从人员有长孙无忌、李恪、李治、赵德全,及殿中省官吏数十人,并率武候卫三千人、玄甲卫八百人、宦官宫女各数百人,车辚辚,马萧萧,仪仗隆盛,旌旗飘扬,经咸阳、武功、麟游等地,于六天后的正午时分抵达九成宫。

  当浩浩荡荡的天子车队缓缓进入宫城的南正门——永光门时,宫监邓崇礼、副监崔绍已率宫丞、主簿等一干官吏在此恭候多时了。

  随侍在天子銮驾旁的一个官员远远望见邓、崔二人,立刻拍马向他们驰来。

  这个官员四十来岁,面目清癯,名叫尹修文,是殿中省的尚舍奉御,专门执掌皇帝的起居、汤沐、洒扫等。此番皇帝行幸九成宫,一应起居事务自然由他负责。

  看见尹修文策马而来,邓崇礼和崔绍赶紧迎了上去。

  尚舍奉御的官秩是正五品下,宫监和副监分别是从五品下和从六品下,邓、崔二人当然要对尹修文毕恭毕敬。不过尹修文为人甚是谦和,当即下马与二人见礼。

  “邓宫监,崔副监,”尹修文看上去有些焦急,“咸亨、御容、排云三殿,可都洒扫干净了?”

  邓、崔二人同时一怔,不禁对视了一眼。

  九成宫的殿堂楼阁,大大小小不下数十座,其中,大宝殿、丹霄殿最大,咸亨、御容、排云三殿次之,皇帝每次驾临,都是下榻大宝殿。所以邓、崔二人对尹修文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就算皇帝这回想换个地方,不想再住大宝殿,至少也得是丹霄殿吧?其他三殿无论规模还是规格都差了许多,难道皇帝这次想住到这些偏殿里去?

  这可吓坏了邓崇礼和崔绍。

  自从接到皇帝要来避暑的诏敕,他们便依照往年惯例,命人把大宝殿和丹霄殿都精心整饬了一番,不仅把家具、门窗、地板都擦洗得一尘不染,而且大到帐幕陈设,小到瓜果糕点,也都是按照天子规格用心准备的;其他三殿虽然也洒扫了,可它们通常只供随行宰相、亲王入住,各方面也就没那么用心,若皇帝搞突然袭击,他们可就措手不及了。

  “请教尹奉御,”邓崇礼大为诧异,“圣上往年不都是下榻大宝殿吗?今年这是……要移驾?可事先也没人通知下官啊!”

  尹修文苦笑了一下:“不瞒邓宫监,圣上也是刚刚才下了口谕,说今年想换个地方,可到底要换哪一殿,圣上也没明说,在下只好这么问二位了。”

  邓、崔二人再度面面相觑。

  “尹奉御,照圣上这意思,咱们不就得每座殿阁都做准备了吗?”崔绍皱着眉头道。他在三人中最为年轻,有些沉不住气了。

  “崔绍!”邓崇礼不等尹修文回话,便沉声道,“即便如此,那也得赶紧去准?备!”

  “二位莫急。”尹修文忙道,“依我看,那些太小的殿阁圣上也不会去住,只需把大宝、丹霄和其他三殿拾掇好即可。”

  “这都午时了,要拾掇也非易事啊。”崔绍小声嘟囔,“要是拾掇不出来,这责任该谁来负?”

  “我来!”邓崇礼眼睛一瞪,“有这发牢骚的工夫,还不赶紧去干活?!”

  “是,属下这就去。”崔绍一脸懊恼,回头便对侍立道旁的十几个宫丞、主簿吼道,“都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跟我走!”

  众人一惊,慌忙跟着崔绍快步跑进了宫门。

  “失陪了邓宫监,我这就叫下面的人一块去帮忙。”尹修文拱拱手,旋即上马,掉头驰去。

  “有劳尹奉御了。”邓崇礼拱手一揖,望着尹修文飞驰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在天子銮驾抵达九成宫的同时,在宫城北面碧城山的一个山洞里,有五个人正围着一卷地形图聚精会神地看着。

  他们便是萧君默、王弘义、韦老六、郗岩、华灵儿。

  郗岩和华灵儿只是作为萧君默的“江湖朋友”参与进来的,王弘义并不知道他们是天刑盟之人。而韦老六虽然跟郗岩在藏风山墅交过手,一照面心里都有些不舒服,但双方的老大既已联手,他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诸位,确定最终的行动计划之前,咱们把九成宫的地形和布防情况再熟悉一下。”萧君默说着,用手在地图外围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圈,“九成宫有内外两道城墙,外郭城周长约一千五百步,共有北、东、南三个城门;宫城周长约一千步,南北各一个城门。所有这些城门中,最重要的便是宫城的北正门——玄武门。据先生内线‘乌鸦’传回的情报,李世民带来的武候卫,当有一千人屯驻此处;另外两千人,一千驻守外郭城,一千驻守宫城各处。”

  “接下来,咱们看看宫内各殿的情况。”萧君默用手一指地图上某处,“这里是丹霄殿,位于宫城西部的天台山顶,地势最高,登临俯瞰,可将宫城内外尽收眼底。它是整个九成宫的主殿,旁边还有一座偏殿是咸亨殿,不过据情报来看,此二殿均只做观景览胜之用,并非李世民的寝殿。”

  说着,萧君默又指向地图上另一处:“李世民的寝殿当在此处,大宝殿,位于宫城最北端,距丹霄殿约五十丈,旁边有配殿御容殿。这两殿都紧临重兵驻防的玄武门。而玄甲卫的布防情况,‘乌鸦’不太清楚,我只能凭经验推测。我估计,八百名玄甲卫中,至少会有四百人驻守在大宝殿,另外三百人,分散驻守其他各殿,最后一百人,则在各殿之间往来巡逻……”

  “他们都不睡觉吗?”华灵儿忽然诧异道,“所有人全都彻夜站岗巡逻?”

  萧君默一笑:“我话还没说完。通常情况下,不管是武候卫还是玄甲卫,都会分成上半夜和下半夜两班轮值。也就是说,把我刚才讲的各处布防兵力减掉一半,便是准确的值守兵力。不过大伙别忘了,一旦开打,那一半睡觉的士兵转眼便可倾巢而出。”

  “所以说,咱们必须在隐秘状态下尽可能地接近大宝殿。”王弘义接言道,并指了指地图某处,“咱们现在的位置,是在外郭城北门外两里处。今夜三更,‘乌鸦’会在北门接应咱们,给咱们提供三十余套武候卫的甲冑,咱们便以这三十余名化装的精锐,加上‘乌鸦’和他手下的十几个兄弟,从外郭城北门和宫城玄武门潜入,直逼大宝殿……”

  “玄武门和大宝殿相距多远?”郗岩问。他现在的化名是严希。

  “严兄弟问到点子上了。”王弘义呵呵一笑,“两处相距三十丈。而这段距离,便是决定此次行动成败的关键!因为过了玄武门,便进入玄甲卫的防区了,虽然咱们身披武候卫的甲冑,但是五十人突然出现,玄甲卫必定警觉,所以我才讲,咱们必须在暴露之前尽可能接近大宝殿。只要有一半的兄弟突入大宝殿,便有把握将李世民格杀!”

  “杀了他之后呢?”郗岩蹙眉道,“咱们如何脱身?”

  “哈哈哈!”王弘义朗声大笑,“杀了狗皇帝之后,咱们便是九成宫的主人了,又何必脱身?”

  郗岩不解。

  “冥藏先生的意思是,咱们会兵分两路。”萧君默接过话茬,“除了大宝殿这一路,还有一路人马,负责清除李恪和李治,并活捉长孙无忌。倘若得手,便让长孙无忌以宰相名义下令,命所有人放下武器。此外,‘乌鸦’也是武候卫的长官,只要李恪一死,三千武候卫就全得听他号令。到时候,咱们不就是九成宫的主人了?吗?”

  “不仅是九成宫,”王弘义背起双手,踌躇满志道,“等回到长安,把萧郎皇族的身份一公布,再用李世民的名义发布一道遗诏,咱们……不,萧郎就是李唐天下的主人了!你们也都将成为新朝的佐命功臣!”

  “太好了,到时候就封我一个大将军做做。”华灵儿喜上眉梢。她现在化名林?华。

  “林姑娘豪气干云,令人敬佩!”王弘义拊掌大笑,“老夫相信,你这个巾帼大将军,一定不会比那个建立娘子军的平阳公主逊色!”

  华灵儿顿时心花怒放,对萧君默道:“怎么样老大,你这个未来天子,封不封我做大将军?”

  萧君默笑了笑:“冥藏先生都许给你了,我岂敢说不?”

  “贤侄这话就不对了。”王弘义赶紧道,“皇帝是你要做的,老夫怎么能僭越?呢?”

  “先生切莫这么说。”萧君默道,“若不是您,我现在也只是一个逃犯,连做个庶民都不可得,又怎敢奢望做皇帝?若真到了那一天,晚辈一定拜您为相,且尊您为仲父。”

  历朝历代,被尊为“仲父”“尚父”的往往都是权臣,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君王更能左右王朝命运,如周朝的姜子牙、春秋的管仲、秦国的吕不韦等,都曾荣膺此号。萧君默现在竟然主动提出,无疑正中王弘义下怀,令他大喜过望。

  王弘义发出一阵朗声大笑,拱拱手道:“既然贤侄如此重情重义,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韦老六见他们说得这么热闹,不免有被冷落之感,便道:“先生,咱们还是说说计划吧。刚才说要兵分两路,另一路如何潜入宫城?怎么个打法?”

  “对,言归正传。”王弘义道,“让萧郎接着说吧。”

  “韦先生请看这里。”萧君默指着地图上一条自西向东的长长的虚线,道,“可知这条线是何意?”

  韦老六看了看,摇摇头。

  “这是一条地下排水道,一端在西面北马坊河的河谷,然后自西向东,先后穿越外郭城和宫城的两道城墙,另一端便在天台山的山脚,即丹霄殿和御容殿的下方。根据‘乌鸦’的情报,往年的随行宰相和亲王,通常住在这两座殿中。想必,李恪、李治和长孙无忌也不会例外。咱们的这一路兄弟,有七八十人,便是要从下水道潜入宫城,然后攻上天台山,袭取丹霄、御容二殿。”

  “可是……”韦老六眉头紧锁,“下水道通常都有铁栅把守吧?”

  “没错,从北马坊河到天台山下,少说也有一里多路,除了两端的出口各有一道铁栅外,中间至少还会有三道。不过,前面的四道,咱们都可以用蛮力强行破开,因为没有人会听见动静,只有最后一道,天台山出口处,附近定有士兵站岗,不能使用蛮力。”

  “那咋办?”

  萧君默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王弘义。

  “到了约定时间,那儿自会有人接应。”王弘义淡淡道。

  韦老六一喜,脱口而出道:“看来除了‘乌鸦’,九成宫里还有咱们的人?”

  王弘义冷冷扫了他一眼。韦老六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赶紧噤声。

  “老大,那今晚的行动如何分工?”华灵儿问萧君默。

  “我和先生带三十位兄弟,从玄武门潜入,目标是大宝殿。你们三位率余下的兄弟,从下水道进入,突袭丹霄、御容二殿。”

  “不,我要跟你一块。”华灵儿噘着嘴道。

  见她忽然露出一副撒娇般的女儿态,似乎与萧君默有些暧昧,王弘义不禁感到意外。

  萧君默微觉尴尬,赶紧咳了一声:“林姑娘,咱们这是在打仗……”

  “对啊,我说的就是打仗。”华灵儿察觉到王弘义在看着她,便正色道,“杀宰相跟亲王有什么意思?要杀就得杀皇帝,那才过瘾!”

  这话倒是很合王弘义的胃口。他哈哈笑了几声,对萧君默道:“贤侄,既然林姑娘有如此巾帼不让须眉之勇,那咱们就成全她吧。”

  萧君默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手下匆匆走了进来,附在王弘义耳边说了什么。王弘义脸色一变,摆了摆手,那手下退了出去。

  萧君默与郗岩、华灵儿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王弘义:“怎么了,先生?”

  王弘义沉默半晌,轻声一叹:“‘乌鸦’刚送来消息,李世民今夜可能不会入住大宝殿。”

  众人顿时相顾愕然。

  “这个老狐狸!那他会住哪儿?”韦老六怒道。

  王弘义摇了摇头。

  “那依先生之见,咱们该怎么办?”萧君默问。

  王弘义又沉吟良久,然后瞟了一眼洞口外的天色:“现在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咱们可以先讨论一个应变计划,然后,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长安作为大唐帝京,拥有百万人口,但人口的分布却极不均匀。由于北部里坊靠近皇城和宫城,又有东、西两市,所以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大多居住在此,导致北部地区的人口异常稠密。相形之下,城南的人口便稀少得多,许多里坊甚为空旷,史称其“烟火不接,耕垦种植,阡陌相连”,虽处帝京之中,却形似野岭荒?村。

  位于长安城西南角上的永阳坊,便是这么一处荒旷凄清的里坊。

  王弘义自从夜袭芝兰楼后,便转移到了该坊西北隅的一座宅院中。

  宅院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里,四周长满了野生的荞麦和杂草,附近别无人家,最近的邻居是半里多外的一座小寺庙。

  三天前,楚离桑和绿袖被王弘义派人接到了这里,然后便被关在了宅子后部的一处小院落。每日三餐都有人送到房中,不时还会送些瓜果点心,房中还有沐浴用的大木桶,各方面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她们的活动范围就只有两间相通的卧房,窗户都被长木条从外面钉死了,门上也落了大锁,且房前屋后共有十几名大汉日夜看守,令她们一步也无法离开。

  楚离桑急于想知道徐婉娘和黛丽丝的下落,又无计可施,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这天夜里,将近二更时分,楚离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假装腹痛,满地打滚。绿袖也拍着门板,朝外面大呼小叫。

  在楚离桑看来,现在三更半夜,看守们无从找医师上门,肯定得把她抬出去找医师,她便能趁机除掉看守,脱身探察整座宅子。

  可她万万没想到,王弘义竟然早就在宅子里备了一名医师。

  她一闹,看守们便把医师找了来。

  医师是个六旬开外、面目慈祥的老者,一搭脉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便低声道:“姑娘,地上凉,别折腾自己了。”

  楚离桑翻身坐起,用一把簪子抵在他的喉咙上:“那本姑娘只能折腾你了,走!”说着便揪着他的衣领站了起来。

  医师慌忙举起双手,苦笑道:“姑娘,你劫持老夫也没用,外面那些人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

  楚离桑一怔:“你不是他们的人?”

  “老夫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医师一脸无奈。

  楚离桑只好把簪子放了下来:“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楚离桑眼睛一亮:“这宅子里是不是还关着别的人?”

  医师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是不是两个女人?”

  医师又点点头。

  楚离桑又惊又喜:“她们被关在什么地方?”

  医师面露难色,头一低,拎起药箱就朝门口走去。站在一旁的绿袖挺身一拦:“你不说就别想走!”医师哭丧着脸:“二位姑娘,咱们都是被他们抓来的,都是苦命人,何苦相逼若此呢?”

  “老伯,正因为咱们都是被抓来的,才更需要互相帮助,从这里逃出去!”楚离桑走到他面前,“只要你把关她们的地方告诉我,我答应你,一定把你也救出?去。”

  “此言……当真?”

  “绝无虚言!”

  医师又犹豫了半晌,终于咬咬牙道:“好吧,我告诉你,她们都被关在了地牢?里。”

  “地牢?!”

  楚离桑没想到,王弘义口口声声说把她们照顾得很好,可事实竟然是这样!

  “她们身体怎么样?都还好吗?”楚离桑满心担忧。

  “都还好。”医师道,“只是被关的时间长了,有些虚弱,其他倒无大碍。”

  楚离桑略略松了口气:“地牢在什么地方?”

  “就在后院东北角的马厩下面。”

  楚离桑谢过了医师,又问明了他被关的地方,承诺一定会把他也营救出去,然后便把他送走了。绿袖忧心忡忡道:“娘子,就算知道了她们被关的地方,咱们也出不去啊!”

  “一定会有办法的。”楚离桑眉头紧锁。

  夜色深沉,群山环抱中的九成宫闪烁着点点灯火。

  约莫二更时分,一个黑影从大宝殿方向往玄武门匆匆走来,一路躲避了好几拨玄甲卫的巡逻队,最后来到距玄武门不远的一棵树下。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藏进了树洞,紧接着便探头朝玄武门张望。

  玄武门城楼灯火通明,岗哨林立。

  左武候中郎将韦挺正在城楼下巡视,对站岗的士兵说着什么。

  树下的黑影捡起一颗石子扔了出去,旋即转身,迅速没入了黑暗中。城楼那边的士兵听见动静,喊了一声“什么人”,正要过来,韦挺拦住:“站你们的岗,我过去看看。”

  随后,韦挺慢慢走到树下,四顾无人,弯腰从树洞里掏出了那个东西。

  这是一张小纸条。借着远处城楼的光亮,韦挺展开看了一眼,随即把纸条塞进嘴里,一口咽了下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城楼。

  大约半个时辰后,碧城山的山洞里,仍然在讨论应变计划的王弘义、萧君默等人终于接到了“乌鸦”的最新情报。传讯的手下称:李世民最后还是决定下榻大宝?殿。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

  韦老六大怒:“闹了半天又回大宝殿了,这个李世民是耍咱们呢?!”

  “李世民生性谨慎,不到临睡前一刻,他当然不会透露具体的下榻处。”萧君默苦笑了一下,“他这么干倒是耍不着咱们,只是苦了那些安排起居的官员。”

  “老大,马上就三更了,咱们动手吧!”华灵儿摩拳擦掌。

  萧君默看向王弘义。

  王弘义环视众人一眼,沉声道:“照原计划,行动!”

  随后,众人离开山洞,兵分两路:王弘义、萧君默、华灵儿带领三十余名精干手下,往外郭城北门方向疾行;韦老六和郗岩则率余下的六七十个手下往北马坊河而去。

  九成宫中敲响三更梆子的时候,王弘义这一路准时来到了外郭城的北门外。发出暗号后,早已等候在此的韦挺及其手下立刻出现,同时带来了三十余副武候卫甲?胄。

  萧君默至此才知道,原来韦挺便是“乌鸦”。难怪那天在骊山,王弘义和韦老六能从数万名禁军的天罗地网中逃出去。

  众人换上甲冑,随即跟着韦挺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北门。

  一炷香后,他们便从玄武门城楼进入了宫城。

  一路走来非常顺利,因为两个城门之间都是武候卫的防区,而在此时的九成宫,除了李恪之外,韦挺便是武候卫的最高长官了。

  不过,从进入玄武门的这一刻起,便是玄甲卫的防区,他们必须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往大宝殿方向走了十丈远,他们碰上了第一支玄甲卫的巡逻队。

  “来者何人?”对方沉声一喝。

  “武候卫中郎将韦挺。”韦挺自报家门。

  “口令?”

  “云氏龙官。”韦挺镇定自若,“回令!”

  “龟图凤纪。”对方回应。

  萧君默知道,这两句口令均出自《九成宫醴泉铭》,该铭文由魏徵奉旨撰文,欧阳询奉旨书写,就勒碑于天台山顶的丹霄殿旁。

  两队人马渐渐走近,相距一丈开外站定。

  “韦将军,此刻已过三更,您带着这么多人是要去哪儿?”为首甲士一脸警?惕。

  “奉吴王殿下之命,加强宫里的巡逻守备。”韦挺十分沉着。

  李恪现在是两卫的共同长官,他临时调派武候卫进入玄甲卫防区,似乎并无不

  妥。对方甲士想了想,便拱拱手,带着队伍离开了。

  韦挺暗暗松了口气。

  萧君默从后面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韦将军沉着冷静,在下佩服!”

  随后,众人继续朝大宝殿前进,路上又遭遇了两拨巡逻队,不过韦挺都用相同办法蒙混了过去。直到距离大宝殿六七丈的地方,他们才真正碰上了硬茬。

  此处防卫极为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领队是玄甲卫的一名中郎将。

  “此人姓段名立,在玄甲卫多年,做事一向谨严刻板,不讲情面。”萧君默站在队伍中,低声对身边的王弘义道。

  “通知弟兄们,准备动手。”王弘义目光灼灼,紧盯着眼前的这座宫殿。

  果如萧君默所言,听了韦挺的说辞后,段立便冷冷一笑,道:“韦将军,你的防区在玄武门,吴王殿下若要派人给你传令,必会通过我的防区,怎么你接到了命令,我反而毫不知情呢?”

  “在下接到的命令便是如此。”韦挺微微一笑,“段将军现在知情也不算?晚。”

  段立的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空口无凭,请出示殿下手令。”

  “很抱歉,我接到的就是口头命令。”

  “那我也很抱歉。没有手令,你只能往回走。”段立说着,手一挥,两边的数十名甲士立刻聚拢过来。

  “段将军如此阻挠,是想让韦某交不了差吗?”

  “段某只是在履行职责。至于韦将军交不交得了差,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这么说,咱们是没的谈了?”韦挺眉毛一挑,也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段立唰的一声抽出佩刀,在面前的沙地上画下一条线,对左右道:“弟兄们听着,任何人胆敢越过此线,杀无赦!”

  “遵命!”众甲士同声应诺,齐齐抽出了佩刀。

  与此同时,韦挺这边的人也都已抽刀在手。就在此刻,站在段立右首的一名甲士突然出手,龙首刀划过一道弧光,迅疾无声地割开了段立的喉咙。

  鲜血喷溅而出。段立双目圆睁,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直直栽倒在地。

  这瞬间发生的逆转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只有王弘义的嘴角浮起一丝狞笑。

  萧君默也忍不住一脸惊愕。

  这大唐朝廷里到底潜伏着多少冥藏舵的人?!

  那些玄甲卫在愣了短短一瞬后迅速反应过来,最近的六七个人同时出刀,将那名细作砍成了肉泥。这时韦挺等人已经扑了过来,双方展开混战。王弘义和萧君默、华灵儿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同带着精干手下杀开了一条血路,以惊人的速度直扑大宝殿……

  韦老六和郗岩率部从北马坊河东岸进入了下水道,一路上连续撞开了四道铁栅,于半个时辰后来到了第五道栅栏前。

  头顶上便是天台山了,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儿等着,等那个“自己人”来接应。

  差不多一刻钟前,九成宫监邓崇礼便来到了天台山的山脚下。

  在此站岗的十几名玄甲卫都认得他,于是简单地问过口令后便任他自行活动了。邓崇礼信步来到下水道的入口处,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站着一个人。

  “谁在那儿?”

  那个人从暗处走了过来,竟然是尹修文。

  “尹奉御?”邓崇礼赶紧拱拱手,“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

  “睡不着啊!出来走走。”尹修文笑了笑,“邓宫监不是也还没睡吗?”

  “哦,下官也没有睡意,便四处看看。”邓崇礼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今日有些忙乱,我怕忙中出错,便各处再巡一巡。”

  “今天把你们折腾得够呛吧?”尹修文面露关切之色,“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就早点休息,巡查的事交给底下的人就行了嘛。”

  “我这人天生劳碌命。”邓崇礼苦笑,“不自个再巡一遍,我还真不放?心。”

  “邓宫监尽职尽责,令人钦佩啊!”尹修文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吧,你忙你的,我先去睡了。”

  “尹奉御慢走。”邓崇礼躬了躬身,目送着尹修文走远,旋即脸色一冷,快步走回下水道的入口处,左右看了看,一低头便钻了进去。

  下水道的两壁和阶梯都由整齐的石料砌成。邓崇礼举着一支松明火把,从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走了三十来级,便下到了一个平台上,平台下方便是水道。邓崇礼将火把举高了一些,看见前面有个黑影,正背对他站着,面朝不远处的铁栅栏。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邓崇礼朝前走了两步,口气有些不悦。

  “您终于还是来了。”崔绍转过身来,面带笑容。

  “有什么话不能在上面说,非得约到这鬼地方来?”

  “哈哈,您这话说得好,鬼地方!”崔绍朝他走近了几步,“之所以约您到这儿来,是因为属下知道,今夜,这里会闹鬼!”

  崔绍故意在最后两字上加重了语气,邓崇礼不禁打了个激灵。

  “你小子到底玩什么花样?”邓崇礼恼了,“你不是说咱们宫里头有内鬼吗?快说,谁是内鬼?”

  “内鬼?不不,您听错了,我说的是闹鬼。今夜,就会有一群鬼……”崔绍突然一指黑黢黢的栅栏处,“从那儿冒出来!”

  邓崇礼吓了一跳:“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有人会从这儿潜入宫城?”

  崔绍阴阴一笑,点了点头。

  “不可能!”邓崇礼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那儿挂着一大串各门禁的钥匙,终日不离身,连睡觉都掖在被褥底下。

  “怎么不可能?”崔绍冷冷一笑,“您仔细看看,那道栅栏的钥匙还在不在您身上?”

  不远处的铁栅门上,横着一块粗大的铁锁。

  邓崇礼闻言一惊,立刻把腰间的一大串钥匙掏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暗处突然蹿出一人,一手捂住他的嘴,同时一刀刺入了他的后背。

  崔绍一个箭步跨上来,接过了他手中的火把,当然也抢过了他另一只手上的钥匙串。后面的那个人把刀抽回,将邓崇礼推倒在地。他的面目露了出来,竟然就是邓崇礼手下的一名主簿。

  邓崇礼倒在血泊中,又惊又怒地瞪着二人:“你,你们就是……”

  “对,我们就是内鬼!”崔绍狞笑着,晃了晃手上的钥匙串,“多谢你把钥匙亲自送过来。待会儿,我就会打开那道门,把更多的鬼放进来。今夜,我们要血洗九成宫!”

  长安,永阳坊。

  三更时分,那座宅子后部的小院落突然烧起了熊熊大火。

  看守们大惊失色,慌忙破开门窗,冲进去救火。楚离桑趁其不备,忽然从后窗跳出,一下就没入了夜色之中。一部分看守赶紧追了过去。

  剩下的看守忙着提水救火,并未发现另一个身影撞破屋顶跳了出去。这个人异常敏捷,从屋顶上纵身跃起,飞快掠过几道屋脊,迅速奔向了后院的东北角。

  这个人穿着绿袖的衣服,可她才是楚离桑!

  片刻后,她便来到了东北角的马厩。这里只有两个看守,其他人都已跑去救火了。冲天火光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楚离桑轻而易举便把二人打晕了。她从其中一人身上摸出地牢的钥匙,然后拨开马厩角落里的一堆杂草,果然发现地上有一扇上锁的木门。

  她打开木门,从木梯下到了地牢。

  地牢里光线昏暗,只有最里面的一面墙上挂着一盏灯,地上依稀坐着一个人,背对牢门,身上穿的正是徐婉娘的衣服。

  “姨娘……”楚离桑一下就哽咽了,快步跑了过去。

  可奇怪的是,徐婉娘竟然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声音。

  楚离桑顾不上纳闷,飞快跑到徐婉娘身后,又叫了一声“姨娘”。

  徐婉娘仍旧纹丝不动。

  楚离桑满腹狐疑。就在此时,七八个黑衣人忽然从周遭的暗处蹿出,把她团团围住。然后,那个“徐婉娘”慢慢回过头来,微笑地看着她。

  此人竟然是医师!

  王弘义、萧君默、华灵儿带着二十几名精锐一路杀进了大宝殿。

  这一路厮杀,真是让萧君默感到惊心动魄!

  原因倒不在于守卫大殿的玄甲卫进行了顽强的抵抗,而是每当萧君默他们进攻受阻的时候,便有冥藏舵的卧底瞬间露出真面目,砍杀正与其并肩作战的甲士,让萧君默他们得以撕开一个缺口,继续往内殿突入。

  而这些冥藏舵的卧底,不仅有玄甲卫,还有殿中省的官吏和内侍省的宦官,甚至还有好几个宫女!

  这些人暴露后,为了掩护他们进攻,往往主动殿后,遂很快便被玄甲卫砍?杀。

  毫无疑问,他们是一群随时可以为冥藏牺牲的死士!

  萧君默既惊且叹——王弘义到底有什么魔力,可以让他们如此忠诚、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而更让萧君默心惊的是:这九成宫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冥藏舵的死士?!

  仅仅一炷香工夫后,他们便成功杀进了内殿。

  宽大豪华的龙床就位于内殿的中央,四周垂落着半透明的金黄色帷幔,里面端坐着一个人。可当萧君默看清这个人的面目时,脸上不禁泛起了苦笑。

  李恪。

  坐在龙床上的人,竟然是全身甲冑的李恪。

  很显然,他们在行动前一刻收到的,仍然是一份假情报——李世民根本就不在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时,王弘义忍不住骂了声娘,然后挥刀便要冲上去。

  “交给我吧。”萧君默拦住了他,“我跟吴王也算有点交情,就让我们自己了结吧。”

  这时,方才被阻滞的那些玄甲卫已经追了进来,王弘义、华灵儿和手下们不得不掉头应战。萧君默提着滴血的龙首刀,径直走到龙床前,隔着帷幔与李恪四目相?对。

  “你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李恪冷冷道。

  “我有的选吗?”萧君默淡然一笑。

  “我在骊山救了你,为此丢掉了太子之位,你就这么报答我?”

  “我救过你两次,你也还了我两次,咱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这么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看来是这样,咱俩都没的选。”

  ??一头,王弘义一边砍杀一边大喊:“君默,别跟他啰唆,快动手!”

  萧君默用双手握住刀柄,慢慢举起了龙首刀,仿佛那刀有千钧之重:“来吧,吴王殿下,让我们所有的恩怨,都在今夜了结吧!”

  李恪眼中杀机顿炽,然后爆出一声厉叱,从龙床上一跃而起,手中横刀刺破帷幔,刀尖直逼萧君默的眼睛。

  龙首刀寒光一闪。

  铿的一声,双刃相交,余音悠长……

  崔绍顺利打开铁栅栏,及时接应了韦老六、郗岩等人。

  此时,王弘义那一路也刚刚从玄武门进入宫城,战斗还没打响。

  出了下水道,崔绍和主簿在前面用口令开路,而韦老六、郗岩等人则紧随其后实施暗杀,将玄甲卫的岗哨和小股巡逻队一一清除。很快,他们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山顶,摸到了丹霄殿前的一片树林里。

  “目标在里面吗?”韦老六问崔绍。

  “只有长孙无忌和李治。”崔绍啐了一口唾沫,“李恪那小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韦老六一听,顿时有些犹豫。

  “动手吧!”郗岩道,“杀一个算一个,免得贻误战机,夜长梦多!”

  “这位兄弟说得对!”崔绍附和道。

  韦老六又想了想,然后大手一挥:“上!”

  地牢里,楚离桑怒视着假扮成徐婉娘的老者:“原来你不是医师!”

  “不,老朽的确是医师。”老者站起身来,笑了笑,“只不过,老朽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先生座下的冥藏右使,老朽姓颜,颜色的颜。”

  楚离桑冷笑:“颜右使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玩这么下作的把戏?”

  颜右使不以为忤,反而哈哈一笑:“请小姐原谅,这都是先生的吩咐,老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冥藏为何要让你这么做?”

  “自从把你接过来,先生就料到你不会安分,肯定会千方百计寻找徐婉娘的下落。”颜右使道,“所以,先生决定做个试验。”

  “试验?”楚离桑蹙眉,“什么意思?”

  “如果你真的不顾一切要寻找徐婉娘的下落,那么先生便让我把实情都告诉你,免得你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颜右使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的,先生一向很在乎你。”

  楚离桑一听他要说出实情,顿时目光一亮:“那你快说,我姨娘和黛丽丝她们在哪儿?”

  颜右使眼中掠过一丝微妙的神色,咂巴了一下嘴,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楚离桑捕捉到了他异样的表情,然后又仔细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可以确定正是徐婉娘的衣裳,而且胸前居然有几簇暗红的血迹。

  她蓦然一惊,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实话告诉我,我姨娘她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颜右使道:“先生吩咐过,告诉你实情之前,你必须先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你必须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不可再生事,也不能再逃跑。”

  “行,我答应你。”

  楚离桑想,我跑不跑,也得看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萧君默和李恪绕着龙床打了数十回合,仍然不分胜负。

  王弘义一边抵挡着蜂拥而来的玄甲卫,一边偷眼观察他们的战况,心中大为焦急——突袭行动贵在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久,对己方就越不利!

  有好几次,王弘义都想抽身去帮萧君默,无奈总是被对手死死缠住。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时,龙床后面忽然传来萧君默的一声暴喝,紧接着便是一声兵刃刺入铠甲的钝响。王弘义赶紧回头,透过龙床的帷幔,但见萧君默与李恪紧紧贴在了一起,而萧君默手中的龙首刀有一半从李恪的背后露了出来。

  得手了!

  王弘义大喜,奋力砍倒了面前的一名玄甲卫,然后对萧君默、华灵儿和剩余的手下大喊:“咱们走!”

  龙床后面,萧君默猛然抽出龙首刀,一股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帷幔。

  李恪圆睁双目,手捂着腹部,缓缓向后倒下。

  萧君默面无表情地蹲下来,帮他合上了双目。

  “快走君默,别磨蹭了!”王弘义又喊了一声,带着华灵儿等人向边门退却。萧君默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恪最后一眼,快步朝边门跑去。

  血从李恪腹部的伤口中汩汩而出……

  从边门杀出大宝殿后,他们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

  战斗打响后,驻守在玄武门的武候卫便倾巢而出。一到大宝殿外,看见他们的长官和一拨兄弟正与玄甲卫厮杀,又听韦挺大喊“玄甲卫造反了”,当然二话不说加入了战团。武候卫的身手虽然不及玄甲卫,但凭着人多势众,竟然将玄甲卫牢牢压制住了。

  趁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之际,王弘义、萧君默、华灵儿带着余下的十几人立刻杀往附近的咸亨殿,却仍不见李世民踪影。紧接着,众人又先后突入了四五座殿阁,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在锦绣阁附近的一片树林里,他们撞见了一名殿中省的直长。王弘义正要挥刀,那人慌忙大叫“先生”,并迅速对出了冥藏舵的接头暗号。王弘义大喜,忙问李世民现在何处。那人答道:李世民就躲在大宝殿东南方向约一里外的排云殿。

  众人喜出望外,立刻由此人领路,快速赶到了排云殿。

  排云殿是九成宫中一座中小规模的殿宇,远离主殿落群,周遭林木繁茂,显得幽深静谧。殿前站着数十名玄甲卫,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个个持刀在手。王弘义迅速观察了一下,便命那个直长和其他手下从正面强攻,吸引守卫的注意力,然后与萧君默、华灵儿一起绕到了大殿后方。

  殿后的防卫相对松懈,三人悄无声息地除掉了七八个岗哨,顺利摸进了内殿。

  内殿灯火昏暗,显然是李世民为了掩盖行藏有意为之。

  此刻,李世民正腰悬佩剑、身着便装,在殿中来回踱步,赵德全、尹修文和一名小宦官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怎么也没人来回个话?!”李世民一脸怒容,沉声质?问。

  “回……回大家,”赵德全颤声道,“已经派了好些人去打听了,应该马上会有消息。另外,大宝殿那边有吴王在呢,定能将那帮贼人诛杀,请大家勿忧。”

  “是啊陛下,您还是保重龙体要紧。”尹修文也赶紧道,“吴王向来勇武过人,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你们错了,吴王他已经下地狱了。”

  一个倨傲而又得意的声音蓦然响起,李世民等人同时一惊,全都愣住了。

  王弘义从暗处走了过来,左边是萧君默,右边是华灵儿。

  李世民万般惊愕,唰的一声抽出佩剑。赵德全、尹修文和小宦官慌忙挡在他身?前。

  三人走到五步开外站定。王弘义想了想,又往前迈了一步,然后注视着李世民,笑道:“李世民,你不是一直想抓我吗?现在我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一定备感惊喜吧?”

  李世民迎着王弘义的目光,与他无声地对峙了片刻,随即发出了一阵朗声大?笑。

  王弘义微微蹙眉:“李世民,你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高兴?”

  “是啊,朕高兴,朕非常高兴!”李世民泰然自若,“朕做梦都想抓住你,可惜一直未能如愿,而今略施小计,你便主动把人头送来了,朕又岂能不高兴?”

  王弘义的眉头拧得更深了,脑中在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刚想举起手中的刀,萧君默和华灵儿已经一左一右把刀架上了他的颈项。

  “王弘义,结束了。”萧君默夺过王弘义的刀扔在一旁,淡淡道,“血已经流得够多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王弘义死死地盯着萧君默,眼中燃烧着一团惊愕和愤怒的火焰……

  丹霄殿是一座“回”字形的三层殿阁,四面皆可观景,中间围着一片开阔的中庭,庭中有一口池塘,塘边是一座精致的八角亭。

  当韦老六、郗岩、崔绍带着六七十人杀进来的时候,一路都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如此异乎寻常的顺利,不由令韦老六有些心底发毛。直到杀入中庭,望见李治和长孙无忌竟然悠闲自在地坐在亭子里品茗,他才蓦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他声嘶力竭地对手下大喊:“撤!”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这声“撤”字刚刚从他的口中飞出,便有数百名玄甲卫从四周的房间里冲了出来,把他们团团包围,明显就是瓮中捉鳖之势。

  而更让韦老六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站在他身边的郗岩竟突然发难,挥起横刀一刀刺穿了他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

  韦老六怒目圆睁,左手捂着血如泉涌的脖子,右手举刀想要反击,可举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然后整个人直挺挺地仆倒在地,顷刻间便断气了。

  这一路人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郗岩的手下,所以郗岩刚一动手,便有数名手下同时出手,解决了崔绍。紧接着,他们便与周围的玄甲卫联手,开始对那几十个韦老六的手下展开了屠杀。

  由于双方兵力太过悬殊,加之韦老六已死,这些手下群龙无首、军心涣散,所以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只过了一盏茶工夫,这些人便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当然,郗岩这边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战斗结束时,他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而他本人的肩膀也挨了一刀,鲜血浸湿了他的半边衣襟。

  亭子里,李治站了起来,面带微笑,轻轻拍了几下掌,以示对郗岩等人的勖?勉。

  郗岩出于礼节,便双拳一抱,躬了躬身。

  可没有人料到,就在他躬身的瞬间,二楼的回廊上突然冒出上百名玄甲卫的弓箭手,个个箭在弦上,并且全都拉了满弓。与此同时,周遭的玄甲卫迅速后撤

  ,把偌大一个中庭全都留给了他们。

  郗岩瞬间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暴喝,挥刀冲向了八角亭。

  亭子中,李治狞笑了一下,右手向下一挥。

  如蝗箭矢立刻从四面八方飞来,霎时便把郗岩和他的手下全都射成了刺猬。

  郗岩从头到脚,密密麻麻地中了不下二十箭。

  他倒地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了一声:“李治,我操你八辈祖宗!”

  最后这血腥的一幕,并不在原计划之内。长孙无忌不无惊愕地站了起来,望着郗岩等人一个个颓然倒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雉奴!你搞什么名堂?他们是萧君默的人,并不是王弘义的徒众,而且刚刚还立了功,你怎么可以……”

  “舅父说得对。”李治淡淡道,“正因为他们是萧君默的人,才要趁此机会顺手解决掉,以免后患。我这么做,有什么错吗?”

  长孙无忌一想,萧君默并非自己和李治的盟友,趁此机会清除他的势力,的确不能算错,甚至可以说是颇有远见的做法。只是这么干毕竟有些见不得光,所以心里一时难以接受。

  “你下此狠手,该如何跟萧君默解释?”

  “这个简单。”李治仍旧笑道,“我会很沉痛地告诉他,他这些兄弟在行动中不幸牺牲了,为我大唐社稷光荣捐躯了!然后我会向父皇请旨,重重抚恤他们。”

  长孙无忌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今夜的李治,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

  长孙无忌这么想着,内心不由生出了一丝隐忧。

  地牢中,颜右使向楚离桑讲述了他数月前跟随王弘义夜袭芝兰楼的经过。

  那天夜里,王弘义、韦老六带着十几个精干手下潜入芝兰楼,遭到了那个护院老汉的偷袭,一下就折了两个兄弟,伤了一个。他们杀了老汉后,在楼梯口撞上一个婆娘,又折了一个兄弟,然后砍杀了她,冲上了二楼。

  这时候,楼上的三个女人都惊醒了。那个小丫鬟先跑了出来,被韦老六一刀砍倒,不料黛丽丝竟从背后冒了出来,拿着一把剪刀插在了韦老六背上。所幸这女子不会武功,插得不深。韦老六大怒,回身一刀就刺入了她的腹部。

  王弘义本不欲杀黛丽丝,见状赶紧喝止。韦老六抽回了刀。黛丽丝跌跌撞撞跑向徐婉娘的卧房,徐婉娘刚好迎出来,便一把抱住了她。这也就是徐婉娘身上有血迹的原因。

  黛丽丝躺在徐婉娘怀中,叫了一声“娘”便咽气了。徐婉娘悲痛欲绝。王弘义命人把徐婉娘带走,徐婉娘奋力挣脱,说她自己会走,并质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何无故杀人害命。王弘义面有愧色,道:“嫂夫人,在下是隐太子当年的挚友,今日不请自来,多有得罪。但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把你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徐婉娘显然不知“隐太子”是何人,一脸懵懂。王弘义反应过来,便改口说是“毗沙门”。徐婉娘浑身一震,眼中竟流下泪来。

  王弘义见状,也是满怀伤感。

  就在这时,谁也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婉娘趁他们不备,突然冲上走廊,翻过栏杆,从二楼摔了下去。

  王弘义等人大惊失色,慌忙跑到楼下。

  徐婉娘伤得很重,一看就知道不行了。王弘义眼眶泛红,抱起徐婉娘,问她可有遗言。徐婉娘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清澈,说了这么一句话:“告诉君默,我去跟他父亲团聚了,让他不要难过。我和他父亲会在天上看着他,我们会永远陪伴着他……”

  说完,徐婉娘便断气了。

  王弘义默默流下了眼泪。良久之后,他才命韦老六把徐婉娘和黛丽丝的尸体都带走。韦老六有些不解,问带走尸体有何用。王弘义突然扇了他一耳光,怒道:“咱们不能让萧君默知道他娘已经死了,只能让他以为咱们绑架了她,你懂不?懂?!”

  韦老六这才恍然大悟,又给了自己几个嘴巴,然后便命手下们抬起徐婉娘和黛丽丝的尸体,跟着王弘义离开了……

  听颜右使说完,楚离桑早已泪流满面。

  听到黛丽丝临终前喊了徐婉娘一声“娘”,楚离桑的眼泪便已夺眶而出,后来又听到徐婉娘的遗言,泪水就更是不可遏止地爬了她一脸。她没想到,徐婉娘临终时的神志会变得那么清醒,竟然会给萧君默留下遗言。由此可见,当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萧君默的时候,当弥漫在她眼中的那层薄雾忽然散尽的那一刻,她其实就已经认出萧君默是她的儿子了,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叫出隐太子的小名“毗沙门”。

  “你们把我姨娘和黛丽丝埋在了何处?”楚离桑强忍着心中的悲伤,问道。

  颜右使叹了口气:“在西边的高阳原,隐太子墓的边上。”

  “既然人都埋了,你们还留着姨娘的衣裳做什么?”

  颜右使苦笑了一下:“先生说,留着衣裳,是为了日后给萧君默留个念想。”

  楚离桑一听,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几个月来,萧君默一直认定他母亲只是被王弘义绑架了,可事实上却早已阴阳永隔。她真不敢想象萧君默得知这个真相后会怎么样……

  这时,地牢门口一阵嘈杂,接着便看见绿袖被几个黑衣人押了进来。她身上绑了绳索,嘴里还塞着块布,只能拼命挣扎、呜呜连声。

  “快把她放开!”楚离桑怒视颜右使。

  “我会放开她,不过……”颜右使道,“为了不再出现意外,老朽必须把你们俩分开。希望小姐不要再轻举妄动,否则,老朽只能拿她开刀了。”说着便示意那些人把绿袖带了出去。

  “现在,只能委屈小姐在这儿待两天。”颜右使接着道,“先生和萧君默他们办完事,顶多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咱们都是一家人,就无须再委屈小姐了。”

  楚离桑闻言,不由担心起了九成宫的情况。

  数日前,当萧君默把九成宫的这个计划告诉她的时候,唯一的顾忌便是被王弘义绑架的徐婉娘。楚离桑遂自告奋勇,说设计让王弘义“接”她过来,她便可探察徐婉娘的下落。萧君默担心她的安危,起初坚决不答应。可楚离桑说自己是王弘义的女儿,他只会防着她,肯定不会伤害她。萧君默思忖良久,最后才同意这个办?法。

  此刻,颜右使已带人离去,地牢里一片寂静。

  楚离桑黯然坐在地上。

  她在心里一遍遍祈求上苍,保佑萧君默行动顺利,安然归来……

  九成宫,排云殿。

  王弘义瞪着血红的眼睛怒视萧君默:“小子,你今天跟李世民一块算计我,就不想想自己的明天吗?以你的身份,李世民又岂能放过你?!”

  萧君默笑而不语。

  “哦?冥藏先生想说什么?”李世民收刀入鞘,拨开挡在身前的赵德全等人,饶有兴味道,“萧君默是什么身份,可否说来听听?”

  王弘义冷笑:“说出来怕吓着你。”

  李世民哈哈一笑:“朕这辈子,还真没怕过什么东西。你说吧,朕洗耳恭?听!”

  “你知道萧君默是谁的儿子吗?”

  “不就是萧鹤年吗?”

  “萧鹤年只是他的养父。”

  “哦?这么说,他还有生父?”

  “当然!”

  “那他生父是谁?”

  王弘义狞笑了一下,一字一顿道:“就是当年被你杀害的隐太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李世民听完,表情却丝毫没变,只有眉毛动了动:“就这事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王弘义顿时目瞪口呆。

  他当然不知道,早在十天前的深夜,萧君默便已潜入太极宫,与李世民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彻夜长谈……

  那天夜里,萧君默化装成宦官,迫使赵德全把他带进了甘露殿。当时,李世民仍在伏案研究《兰亭序》,忽然感觉身边好像站着一个人,抬头一看,顿时色变,回身操起一把剑,唰地一下就把剑尖抵在了萧君默的额头,沉声道:“萧君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到朕的寝宫里来!你到底有几个脑袋?!”

  “臣只有一个脑袋,陛下要的话,随时可以拿去。”萧君默坦然自若,“不过,臣今夜为何主动把脑袋送过来,陛下不想问一问吗?”

  李世民想了想,冷冷一笑:“行,那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臣今天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禀报陛下。”

  “何事?”

  “臣的出身。”

  “出身?”

  “是的。臣只是萧鹤年的养子,臣的生父,另有其人。”

  “生父?”李世民眉头一皱,“你的生父是谁,又与朕何干?”

  “若是普通人,当然与陛下无关。只可惜,臣的生父不仅与陛下有关,而且干系甚深。”

  李世民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依稀察觉到了什么:“说下去。”

  萧君默凝视着他,缓缓道:“臣的生父,便是陛下的同胞兄长——隐太子李建?成。”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令李世民浑身一震,连持剑的手都剧烈抖动了起来。

  “不可能!”李世民遽然变色,“隐太子哪儿来你这号儿子?!你竟敢当面欺君,就不怕朕灭你三族吗?!”

  萧君默苦笑:“倘若陛下真的要灭臣三族,恐怕我李唐皇族就噍类无遗了。”

  “放肆!”李世民龙颜大怒,“再敢胡言,朕马上砍了你!”

  “陛下息怒。”萧君默很平静,“臣完全理解您此刻的心情,当初得知这个真相,臣也万万不敢相信。可遗憾的是,这就是事实。”

  “你有何证据?凭什么敢这么说?”

  萧君默知道他肯定会这么问,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沓信纸,递了过去。李世民想接,却又怕萧君默对他不利,有些犹豫。

  萧君默一笑:“陛下,假如臣想害您,方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李世民一想也对。方才自己埋头书案,毫无防备,他要动手早就动了。犹豫片刻后,终于接过信纸,回到御案前坐下,把剑也放在案上,然后又瞟了萧君默一?眼。

  萧君默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

  李世民这才把目光挪到信纸上。突然,一个个熟悉的行书字体映入了他的眼?帘。

  魏徵!

  这分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魏徵的字。所以,还没看内容,李世民心里就已经信了一半了。因为魏徵当年便是隐太子的心腹,由他所道出的萧君默的身世真相,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随着李世民一页页地读下去,当年那段隐秘、曲折而又充满悲情的往事便一幕幕浮现在了他的眼前。看到最后,李世民心中已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连眼圈也微微泛红了。

  萧君默看着他,一直等到他心情稍稍平复,才道:“陛下现在信了吧?”

  李世民黯然不语。

  “陛下,臣自知说出这个真相后,恐怕难逃一死,不过在死之前,臣还想帮朝廷做件事,望陛下恩准。”

  “何事?”不知道为什么,看完这封信后,李世民心里竟然生出了隐隐的愧?疚。

  “臣希望帮朝廷抓住王弘义,并彻底铲除其安插在朝中的所有细作!”

  李世民倏然抬起目光,冷冷一笑:“好大的口气!王弘义这帮逆党若有那么好对付,朕又何须等到今日?”

  “是的。正因为他们不好对付,臣今夜才会冒死入宫,向陛下献计。”

  “你有何计?”李世民半信半疑。

  “王弘义一直想跟臣联手,刺杀陛下,臣正是想利用这一点,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再将其一网打尽。”

  “你们不是已经在骊山联手过了吗?”李世民揶揄道,“如果你真是隐太子的遗孤,那你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呢?朕可是你的杀父仇人啊!”

  “启禀陛下,臣固然是隐太子的遗孤,但臣更是大唐的臣子。臣当年入职玄甲卫时便已宣誓,必誓死捍卫社稷、捍卫陛下!除非臣死了,否则臣永远不会背弃誓言!”萧君默正色道,“至于骊山发生的事,臣事先便已看出那人是陛下的替身,所以才会动手,此事臣当时便已向吴王殿下说明,陛下可以查证。”

  “即便如此,杀朕的替身难道就无罪了吗?”

  “是,臣是有罪,但臣也是逼不得已。”

  “你有何不得已?”

  “臣的母亲被王弘义绑架了,如果臣不假意与他联手,家母便会有性命之?忧。”

  “什么,”李世民一怔,“你母亲被他绑架了?”

  “是的陛下。正如魏太师在信中所言,王弘义一直在暗中查找家母的下落,最后便绑架了家母。”

  李世民闻言,心中的愧疚之感更深了:“这么说,王弘义一直是以此在胁迫?你?”

  “是的,所以臣才打算将计就计。”

  “可你母亲尚在王弘义手中,如此一来,她岂不是更危险了?”

  “多谢陛下垂念。但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臣也只能先对朝廷尽忠,而后才对家母尽孝。”

  李世民一听,微微动容,遂缓了缓口气:“嗯,忠心可嘉!那就说说你的计策吧,如何将王弘义和他的逆党彻底铲除?”

  萧君默随即将整个九成宫避暑的计划和盘托出。

  李世民听完,眉头紧锁,片刻后才道:“你这个计划,是要让朕以身犯险?啊!”

  “请陛下恕罪。臣并非没有顾虑到此,但王弘义的势力已打入朝廷多年,谁也不知道如今的外朝和内廷中,到底隐藏着多少冥藏舵的细作;倘若不用这个办法,即使捕杀了王弘义,也很难将潜伏在朝廷的整个冥藏舵势力连根拔起!”

  李世民思忖良久,不得不承认萧君默说得有道理,便原则上同意了。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计划的各种细节。李世民不断提问,萧君默对答如流,直到雄鸡报晓、东方既白,才把整个计划确定了下来。

  经过这一夜的相处和讨论,李世民忽然觉得跟这个年轻人在一起,有一种很融洽、很舒服的感觉。

  其实并不奇怪,自己跟他本来便是叔侄,李世民想。

  “君默……”当萧君默要告辞下殿的时候,李世民叫住了他,然后走到他面前,道,“朕答应你,此事若成,朕会给你……应得的一切。”

  萧君默明白皇帝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此时无须多言,便抱拳躬身道:“谢陛下隆恩!”

  此刻,在排云殿中,王弘义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

  他万般无奈地发现,跟李世民斗了这么多年,自己最终还是输了,而且这次是一败涂地,再也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然而,这并不等于李世民可以笑到最后。

  因为,王弘义的牌并没有全部打光。虽然失败的结局已不可逆转,他至少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玉石俱焚,与李世民同归于尽!

  王弘义面无表情,暗暗朝某人使了个眼色。

  李世民身后的那个小宦官突然发难,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飞快刺向李世民的后心。

  此时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连萧君默也放松了警惕。直到小宦官发动,他才蓦然惊觉,遂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了李世民,同时飞起一脚,将小宦官踢飞了出去。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尹修文突然右手一扬,一枚袖箭从袖口激射而?出。

  本来这支箭也是射向李世民的,可由于萧君默推开了他,又站到了他的位置,所以袖箭便径直朝着萧君默的胸口射来。

  萧君默刚刚抬脚踹飞那个小宦官,重心不稳,根本来不及躲闪。眼看袖箭倏忽即至,华灵儿飞身一挡,袖箭没入了她的胸膛。

  尹修文大怒,正欲抬手再射,后脑突然重重挨了一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当即晕厥。打出这一拳的人是赵德全。

  趁此混乱之机,王弘义朝李世民扑了过来。李世民拔剑在手,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可就在这时,一群玄甲卫杀了进来,团团围住了王弘义,为首之人竟然是李?恪!

  李恪手里提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扔到了王弘义的脚下。

  王弘义定睛一看,顿时目眦欲裂。

  那是韦挺的头颅。

  见李世民已然安全,萧君默赶紧抱起了地上的华灵儿。

  就这么片刻工夫,她的整张脸便已经发紫了。很显然,她中的袖箭上抹了剧?毒。

  “华姑娘……”萧君默双目赤红,万般焦急。

  “都这会儿了,你……还不肯叫我一声灵儿吗?”华灵儿勉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萧君默的眼泪夺眶而出:“灵儿……”

  “行了,能死在你怀里,我华灵儿……此生无憾了。”华灵儿又笑了一下,然后一股暗红的鲜血便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萧君默双手颤抖着,抬头对愣在一旁的赵德全大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啊!”

  赵德全回过神来,刚拔腿要走,华灵儿的头便往下一勾,一动不动了。

  萧君默一震,旋即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潸然而下。

  这时,王弘义已经被制服了。几名玄甲卫把他死死按跪在地上。李恪蹲在他面前,笑着道:“是不是很纳闷,我明明已经死在了你的面前,怎么又活过来了?”

  王弘义拼命挣扎,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低吼。

  原来,李恪事先在铠甲里面的腰部位置绑了一包羊血,萧君默的刀其实只是从他的腋下刺入,虽然刺穿了铠甲,但只把那个血包捅破了而已,并未伤及皮肉。而当时他们故意站在了龙床后面,王弘义既忙于厮杀,又隔着影影绰绰的帷幔,根本看不清实际状况,所以便想当然地以为萧君默刺中了李恪。后来,萧君默把刀抽出之后,又有一串鲜血溅在了帷幔上,王弘义便愈发相信李恪被杀死了。

  李世民走到萧君默身旁,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此时,原本为了配合行动故意躲起来的宦官宫女们陆续走了出来,开始清理战场。赵德全命人拿了一床锦被,轻轻盖在了华灵儿的尸身上。

  萧君默木然起身,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同时,王弘义、尹修文、小宦官也都被玄甲卫押走了。李世民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道:“君默,朕有一个疑问,百思不解,不知你能否帮朕解惑?”

  “陛下请讲。”

  “那个小黄门,顶多也就十六七岁,从小就入宫了,王弘义究竟是怎么笼络了他,又是怎么把他变成一个死士的呢?难道王弘义会什么魔法,能够蛊惑人心?吗?”

  萧君默想了想,淡淡一笑:“对,王弘义确有魔法,也的确可以蛊惑人心。”

  李世民听出他话中有话:“哦?怎么讲?”

  “臣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对陛下多有不敬,还请陛下恕罪。”

  李世民呵呵一笑:“你对朕不敬的事还干得少吗?说吧,朕赦你无罪便是。”

  “谢陛下。臣猜测,您若是去查一下那个小黄门的家世,一定可以在他的家族长辈中,发现死于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的人。”萧君默缓缓道,“要么是叔伯,要么是祖父,甚至可能是从未谋面的父亲。同理,今夜九成宫中的绝大多数死士,想必也跟这个小黄门有着同样的家史。所以,王弘义的魔法,其实便是两个字——复仇。只要能唤醒这些人复仇的信念,他不就能轻而易举地蛊惑人心,乃至操纵人心了吗?”

  李世民恍然。

  但恍然之后,也唯有苦笑而已。

  他万万没想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当年那场政变的血腥味却一直没有散去,至今仍然弥漫在大唐朝廷之上,也弥漫在许许多多人的心间。他本以为贞观盛世的阳光,一定可以驱散武德九年那一夜的黑暗,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人心并不那么容易放下仇恨。

  事实上,萧君默能够把这些死士的心态分析得这么透彻,何尝不是因为他内心也有这种“复仇”的情结呢?

  所幸,这个年轻人最后还是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宽恕。

  仅此一点,李世民便觉得从今往后一定要善待他、补偿他,给予他应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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