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Chapter 45_予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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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Chapter 45

  盛穗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看自己的脸——或是说,看周时予眼中她的模样。

  整幅画的大半空间,都专注描摹她面孔:瘦却不削的脸未施粉黛,阴天背景却好似沐浴在耀眼日照下,她白皙的肤色透着点点红晕。

  她五官谈不上多深邃,却不乏东方美人独有的柔润韵味,薄唇微弯,鼻梁挺翘,明亮清澈的圆眼是亚洲人最常见的深褐色,水波氤氲,远看像是盛满星河。

  而这一回,盛穗在她的眼中,见到了扭曲的人生百态。

  她站在街口的十字路边,回眸张望,眼底倒影着不见尽头的冗长坑洼老街、路过匆匆行人,以及人头攒动中、仍旧鹤立鸡群的的青年身影。

  那是盛穗第一次知道,原来十九岁的周时予是如何模样。

  他穿着得体的白衫黑裤,肩宽腰窄、长腿笔直,如若不去看他此时脸上惊惶,定是最令人想要亲近的类型。

  而事实却是,在她琥珀般的眼眸中,青年脸上铺满惊恐,仿佛他眼前是嗜血猛兽,下一秒就要扑上前,一口咬断脖颈。

  四面昏黑的房间里,盛穗望着青年脸上违和的惶恐,心里隐隐抵抗着,将她眼中人和“周时予”三个字画上等号。

  模糊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一点又一滴地缓慢回流。

  回学校拿录取通知书那日,盛穗记得她欣喜与终于能摆脱父亲,高高兴兴归家的路上,本打算去田阿姨的烧烤店,犒劳自己一番。

  离店门不过几米远时,她被身后源源不断的骚乱勾去注意力,回头就见人群将青年层层包围。

  时间太久远,盛穗记不清其中细节,唯一的印象是夹缝人群中,青年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香蕉,让她想到溺水下沉的人不断扑腾,拼命张着嘴。

  盛穗又想起,她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时、独自跑去医院那天,也是这样深深弓着腰、眼前发白,如老狗般大口大口地喘气。

  神志是不清醒的、身体是不受控的、甚至连死亡的认知都变得模糊——他人眼里的所谓丑态,不过是他们仅剩下能呼吸求生的本能。

  怯懦如她,或是因为场景和当年太熟悉,又或是因为旁人嘴里喃喃不断的“疯子”、“精神病”,到最后也不敢去看青年的脸;

  最终,她也只是把兜里剩下的钱塞给老板,小声央求男人不要动手打人,然后便转身落荒而逃。

  原来那个人是周时予。

  他为什么会来?是来找她吗?是要来告诉她、他们又要有幸成为同窗了吗?

  之后他又去了哪里?是因为这件事才退学出国的吗?

  近十年过去,当盛穗站在眼前处处扭曲的巨型画作前,指尖几次抬起想触碰十九岁的周时予,最终还是放下。

  如果当时不那么胆小懦弱、遇事只会逃走就好了;

  如果当时走上前,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就好了:

  如果,当时没有回头就好了。

  起码现在还能自欺欺人、自我安慰一句“无知者无罪”。

  “……”

  唇边笑容泛起苦涩,盛穗垂眸看正用头不断蹭着墙角画架的平安,走过去蹲下身。

  借着头顶暗黄灯光,她依稀看清木制的画架腿上被打湿的印记,忽地低头,几分无奈地笑了笑。

  是猫薄荷吗?泡在水里、再将画架支脚沾湿,好让平安寻着味道闯进来,再理所应当地引诱她进去。

  她早该想到的,周时予这样严谨缜密,怎么可能会粗心到连房门都忘记关闭。

  所以,昨晚她偷偷拆解表带时,想来男人始终是醒着的。

  盛穗不知该如何形容她此时心情。

  如她所愿,周时予将所有真相与伤疤都揭开任由她看,甚至还一贯贴心地留给她充足的时间思考和抉择。

  抱起平安离开书房前,盛穗再看向门外春光大亮时,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墙上分针才走过两格,时间仅仅过去十分钟,她却觉得时间宛若走过十年还久。

  打过针,盛穗走去厨房热饭,等待时间里,她拿出手机与纸笔,解锁屏幕查询,在桌上一笔一画地提笔写字。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治疗抑郁障碍。

  盐酸含曲林片:治疗抑郁症。

  德巴金(又名丙戊酸钠缓释片):抗癫痫、抗躁狂。

  拉莫三嗪:抗躁狂、主用于癫痫与痉挛发作

  ……

  十几种药物,要么抗抑郁、要么抗狂躁,像是把服用者当成皮球,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情绪里来回踢玩。

  盛穗眼前仍是一片迷茫,但许多过去想不通的的事,都如毛团露出线头,东一发而牵全身。

  比如男人两次不知缘由的脸色苍白,再比如梁栩柏不合时宜的出现京北,似乎一切早都有迹可循。

  搜索“阿‘/普’/唑‘/仑/片”时,盛穗指尖滑动界面,在搜索引擎的相关推荐下,看到名为“双相情感障碍用药”的相关联想。

  “……双相情感障碍、又被称为躁郁症,是一种既有狂躁发作或者轻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常见精神障碍;”

  “躁狂发作时,患者往往兴奋多话、精力充沛;反观抑郁发作时,患者常表现为愉快感丧失、言语减少、容易疲劳迟钝等……情绪低落或者高涨会反复、交替、不规则地呈现;严重时,会出现幻觉、妄想或者紧张症状等精神病特征。”

  “双相情感障碍的自杀率,高居所有精神疾病之最,是正常人群自杀率的20-30倍;与此同时,双相的复发率高达70%,极端些可以理解为,患者需要终身服药、且随时面临复发的风险。”

  “……”

  直到付钱走下出租车,盛穗大脑还被盘旋着,搜索软件现实的文字和数据。

  如果说昨晚那些伤痕让她心痛,今天所面的一切,只让她感到茫然失措的不真实感。

  作为患有终生慢性疾病的糖尿病患者,盛穗在看见满木柜的十几种药瓶药盒时,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深深的疑惑。

  人类的身体里,真的能承受和存放这么多药物吗?

  答案无从而知,但这些瓶罐至少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周时予不是单纯的抑郁。

  是狂躁与抑郁交替发作的双相——双相情感障碍。

  闻所未闻的疾病名称。

  独自走过周六午时就满是人的长街,随着清脆的风铃声响起,盛穗推门而入。

  见在满室清香的花店里,梁栩柏悠哉悠哉地坐在靠窗边的圆桌木椅,正扬着笑脸朝她打招呼:

  “好巧我刚泡了茉莉菊花茶,盛老师要不要喝些?”

  花店内再无他人,让盛穗这才想起门口挂起的歇业木牌。

  “不用了,谢谢。”

  她温声谢绝,垂眸,看清靠窗的圆桌上除了两个玻璃茶杯外,还摆放着老旧褪色的方形笔记本、一张光碟和文件夹。

  沉默几秒,盛穗轻声问:“他早知道我会来找你,对不对。”

  “周时予是我带过最难搞的病人。”

  梁栩柏自顾自给盛穗斟茶后,将玻璃杯推过去,勾唇语气懒洋洋:“久病成医,这家伙比医生还清楚该怎么治疗——你现在脸上的表情,和我第一次被他猜中新换什么药的时候,简直一摸一样。”

  梁栩柏果然是周时予的心理医生,难怪京北之旅会一路跟着,还随身带着他房间门卡。

  盛穗在男人对面坐下,手握玻璃杯,掌心感知的温热缓慢抚平惶然情绪:“所以,是双相障碍,对不对。”

  “准确来说,是双相情感障碍二型,抑郁发作为主、躁狂情况较轻。”

  梁栩柏谈起专业知识时,难得正经一回,三秒后又重回懒散模样:“看来盛老师来之前做了些功课。”

  男人食指轻敲在桌面,吊着风情万种的桃花眼,二次发问:“怎么样,害怕吗。”

  盛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漂浮在茶杯水面的茉莉花瓣,轻声:“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做你自己就可以,”梁栩柏活动了下脖子,“治病是医生该做的事。”

  “……好。”

  大脑彻底罢工,盛穗生硬地答应后,对话陷入沉默,许久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

  “所以,周时予当年大一退学,是因为在老街见到我、所以才病情发作么。”

  直面这些对她来说还是太难,盛穗觉得喉头叫人插进一把软刀,每说半个字都是又干又痛:“还有之后在国外的几年……他都在治病吗。”

  “退学是因为自杀倾向和幻视严重,当时国内双相的治疗技术不够成熟,才选择国外更稳妥先进的精神病医院。”

  梁栩柏将面前桌上的文件夹、以及黑色笔记本前后推过来,做出请的手势:“这是我接手周时予前、助理整理的资料,你可以看看。”

  盛穗接过文件夹打开,再见到密密麻麻的文字,满心只剩下无尽的眩晕感,耳边听着男人在说“幻视严重”,眼睛看着“过敏史”一栏上,清清楚楚写着“猫毛”二字。

  难怪周时予两次病中时,见到她的第一反应都是轻碰她衣袖,不确定地问一声,是不是真的。

  难怪提起室友猫毛过敏时,男人倒背如流的脱敏方法。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资料分析里有太多专业词汇,盛穗看得云里雾里,唯一清楚的,只剩下个人史和病程记录里、有关时间线的短短几行记录:

  17岁,目睹母亲在浴室自杀,首次出现自杀行为、初步诊断抑郁;

  19岁,狂躁与抑郁交替发作,心跳过速、耳鸣、眩晕等躯体化症状加剧,出现持续性的幻视与幻听;自杀行为严重、首次表现出攻击性;进行重复经颅磁刺激、电休克物理治疗

  20岁,频繁更换药物,副作用明显;电休克治疗继续,出现短暂失忆;患者症状明显好转。

  “……”盛穗目光顿住,在“攻击性”上停留几秒,无法相信如周时予一般温文有礼的人,居然会动手伤人。

  同一时刻,头顶上方就传来梁栩柏早有预料的慢悠悠解释:“自从确诊以来,周时予只有过一次暴力行为——以及在我的概念中,他的动手其实情有可原。”

  盛穗抬头,茫然道:“所以,原因是什么。”

  “主治医生认为,你是周时予大脑幻想出来的虚拟人物,并不真实存在。”

  “因为你是假的,连带他的那份喜欢,自然也成了无稽之谈。”

  梁栩柏拿起手中茶杯,放到唇边时轻叹一声:“那段时间,他幻觉出现的太频繁,哪怕清醒的时间,也拿不出你们认识的证据。”

  “当时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证明你们见过。”

  男人望向窗外,似是有些不忍当面和盛穗说出事实:“后来电休克的次数太多,关于你的部分记忆丢失,某次心理诊疗时,主治又一次提起你是虚构人物,导致周时予之后的暴力行为。”

  有些话,梁栩柏没有对盛穗说。

  其实他见过周时予动手的监控录像,高瘦的青年拼命发了狠把医生抵在墙上,不顾周围人拉劝,双眼猩红。

  从始至终,他没有落下一次拳头,只是死死拎着医生衣领,逼着他承认一句话。

  “……她不是假的。”

  直至今日,这五个字仍在深深刻印在梁栩柏脑海,也让他坚信周时予当时的情绪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助、绝望、和乞求。

  当最先进发达的医学证明他是精神病人,当他自己都分不清眼前见到的、耳边听见的究竟虚实真假,当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念念不忘的人其实根本不存在时,周时予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反驳。

  因为两人本就毫无回忆可言。

  他按部就班地接受治疗,在铺天盖地地副作用下,最先丢掉的是,仅剩不多和盛穗的记忆。

  “后来周时予不再信任任何人,沉默地完成后续治疗、用微笑骗过了医生和诊断机器,所有人都以为他的情况好转,于是允许他出院。”

  梁栩柏又将桌上的日记本推给盛穗,再说起这些年,连他都感觉到疲累:“担心记忆再次丢失,周时予出院后,一直有随笔记录的习惯。”

  忽地想起什么,男人讽刺地勾唇笑了笑:“这小子太擅长骗人和伪装,我也是拿到日记本后,才知道他根本没好一星半点。”

  巴掌大的黑色日记本,看陈旧封皮就知道很有年头从侧面看压在最下的纸页边缘上下弯折着像极在水中浸泡过能看到些褐黑色。

  盛穗自觉她进步很多接过笔记本打开时只觉得内心一片平静脸上再做不出任何表情。

  【第33天:醒时天没亮。没吃早饭。读书。午饭。读书。实验室。社团活动。读书。三点仍未入睡。她今日没有来过消息】

  …

  【第128天:凌晨四点半她来消息说起对就业转行的忧虑。读书。和她聊天。】

  …

  【第138天:她发来风景图右下角看见她背影。想不起她模样看着照片自wei。第一次十点前睡着】

  ……

  一目十行地飞速阅读;很快盛穗就发现为什么这本日记每一处都给她如此强烈的即视感。

  无论从语气和格式这本日记简直和周时予的手机备忘录一模一样:比起情绪抒发害怕再次丢失记忆的男人只是单纯在机械化地记录。

  【第181天:兴奋。没有吃饭。没有睡觉。】

  【第183天:她来到公寓和我说话给我讲学校趣事。是假的。假的。假的】

  【第185天:都是假的。】

  直到盛穗即将翻到本子末尾纸面上开始沾染上深褐色的污渍遮挡去部分黑字:

  与此同时原本苍劲有力的笔记突然变幻莫测、时而上斜、几日后又突然变得七扭八歪最简单的横平竖直都像是抖动不停的苍蝇腿。

  盛穗瞬间反应这是周时予手抖时写下的。

  而纸上零零碎碎的不规则圆点

  应该是早已干涸的血滴。

  【188:耳鸣。手抖。心脏要跳出来。吃药。】

  【190:耳鸣。想死。想做正常人。想她】

  【想死。想做正常人。想她。】

  【我想做个正常人】

  【我想做个正常人】

  【我想做个正常人】

  【xxx正常人xx见她】

  最后一条已经被逐渐扩大的血色污渍遮盖大半盛穗盯着本子反复阅读最终还是无法理解。

  那一瞬她似乎体验到了溺亡的窒息感鼻孔和嘴巴分明大张着空气却如何都无法进入肺腔。

  “后续就是周时予的第三次双相发作他主动来找我寻求治疗。”

  梁栩柏倦懒的声调将她从深海中捞起盛穗死里逃生地大口喘气就听对方继续道:“双相复发几率很高且多次复发后彻底痊愈的几率非常小只能终身依靠药物、尽量维持稳定。”

  “但从那次起哪怕数据显示他的自杀倾向再高周时予也没有任意一次付诸行动。”

  男人语气微顿抬眸望进盛穗绯红的双眼:“周时予是我从医以来见过求生欲最低、却最配合治疗的病人——甚至他有时候太过激的积极会让我感觉到害怕。”

  “直到那天我将问题抛给他:为什么明明不想活下去还一定要治病。”

  良久盛穗听见她颤抖的嗓音问道:“……为什么。”

  “他笑着告诉我有人曾经告诉他春天快到了让他一定要记得去看一看春光。”

  梁栩柏微微偏头目光朝花店通往小巷的后门看去低声沙哑:

  “所以他从未想要活下去却拼了命想成为一个正常人哪怕只是伪装也想在春光烂漫时再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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