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一梦_化演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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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一梦

  第225章一梦

  当陆崖再次听说自己好友陈政的消息,已经是他们分别两年之后的仲夏了。

  听说时隔两年,陈政又重新入仕了,在洛阳某一县,做了一个地方小官。

  陆崖为此专门去了一趟洛阳。

  再次见到陈政,他的容貌已经变得消瘦脆峭,肉落骨突,眼睛里倒是仍旧有神,眸光炯炯,宛若火炬,可两年前名登龙虎榜,进士及第的那种少年得志的俊朗外表,已经荡然无存了。

  “才只两年时间,就让他变化如此之大吗?”

  陆崖心中叹息。

  陈政却是热情的招待了他,似乎是怕陆崖问起,他主动说道:

  “两年了,没能写出来可以传世的诗作,待在家中也是苦闷,便又入仕了。”

  陆崖谨慎把握着一个度,不敢过问太多,生怕破坏了他们两人的友情,便只关心的问道:

  “只是担心你,真的习惯官场上的生活吗?”

  这个好朋友,不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官场上的阿谀奉承,才放弃了当年的大好前途吗。

  如今,再次入仕,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起点了。

  地方小官……

  陈政露出笑脸道:“总要为妻儿衣食计,是我以前想的太容易了,想要以诗成名,谈何容易呢。”

  陆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在酒桌上与他谈论其他的事情,一叙两年未见的友情。

  最后,陆崖离开的时候,为陈政留下了一些银子。

  陈政也并没有推辞。

  只是两个人拱手道别。

  坐在马车之上,陆崖心中叹息,尽管他和陈政保持着一种默契,他没有追问,陈政也没有多说,表现得很是洒脱。但是有些事情一眼就看出来了。

  显然辞官离开长安之后的陈政,没有等诗词扬名于世,没有官身的他,日常生活却已经难以维系下去了,窘迫不堪起来。

  碍于生计,他肯定产生了焦虑和不安,重新入仕,这个选择,可能是做了很久才下的决定。

  这是已经一半对自己的诗人志向绝望了。

  陆崖现在比较担心的是。

  陈政生来心高气傲,天性狷介,他如今重新入仕,固然是为了维持生活,可今天已经是时过境迁,两年时间,昔日与他一起荣中龙虎榜的童年,早已经升迁。

  如陆崖从校书郎升为了员外郎,有的会溜须拍马,讨好上官,搭建官场人情的更是连升了三级。

  同为昔年龙虎榜上的人,他却要为了重新讨生活,不得不听命屈膝与以前自己都所不齿的稗官蠢物。

  他难以想象,自己的这位心高气傲的好友,那高傲的自尊心,是否真的可以承受这样的打击和创伤。

  怀着这样的担心。

  陆崖便每三个月专门去信一趟,来向洛阳官员询问好友的情况。

  如此,又是三年过去。

  这一年的又是一个仲夏,陆崖又升迁了,已经升为了御史。

  但他却并不多么欣喜。

  只因这三年内,自己的好友果然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开始变得郁郁寡欢,其原本就狂放不羁的性格,因此变得更加夸张和难以自抑。

  即便是遥隔长安洛阳两地,陆崖也能够设身处地的感受到自己好友那内心之中的矛盾煎熬和挣扎。

  怀着这样的担心。

  一个月后,陆崖又一次来到了洛阳。

  “什么,他不见了?”陆崖变色,问道:“什么叫做不见了。”

  官府的小吏回答道:“也就是半个月前吧,我和几个同僚随行陈大人出差豳县,我们夜宿在泾河大佛寺畔时,那是晚上子时,陈大人突然狂叫一声,惊醒了我们,然后我们就看着他大叫着赤足奔跑出了屋门,没入了夜色内,我们追赶不上,最后也不知他去了何处,最后县衙搜寻了当地山野数日,也未能发现陈大人的半点踪迹。”

  “怎会如此?”

  陆崖脸色微变,喃喃道:

  “这么大一个人,怎会如此消失不见?他妻儿老小也不管了吗?”

  “当夜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逼问着衙吏。

  衙吏道:“陈大人从不与人多接触,便是他的妻子也说他魔怔一般,当天晚上我看的清楚,他似是真的发疯了。”

  陆崖一下子悲伤到极点。

  疯了吗?

  他能够从这几年好朋友的来去信件之中察觉到他的郁郁寡欢,可却不能理解,即便是疯了,那么大的一个人,又怎会找不到一点踪迹。

  恍惚间。

  他总觉得自己可以找到这个好朋友。

  为此,陆崖在洛阳又多待了一个月,寻找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放弃。

  而当他再一次见到陈政。

  则是八年之后了。

  这一年,陆崖奉命巡守出使岭南,途中夜宿在了安康县。

  八年了,他总有一种大梦将醒的感觉。

  似乎梦醒不远。

  好在身上公务要紧,天色没有大亮,他就急着赶路,驿站的小吏对他说道,前面的岗上有白额大虫出没,已经吃了很多人了,行人只有在白天才敢路过,大人还是等天亮再出发吧。

  “无妨,本官带了这许多随从,又怕甚猛虎。”陆崖摆手,没有理会什么警告,急着上路了。

  一行人就借助星月电光,朝着前方上路,要走过前方的景阳冈时,果然从草丛里跳出来了一条丈五大虎!

  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震动山林。

  老虎径直朝着陆崖扑了过来。

  陆崖在这一股死亡威胁之下,眼中的明悟越来越深,那种从梦里醒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

  却奇怪的是,就在他以为要被老虎吃掉,浮生一梦,生死一念,可能就是人生真谛的时候。

  那老虎扑向陆崖的时候,忽然止住身形,然后急转跳入了草丛之中。

  随即,一行人听到了那草丛之后,竟然传出了人的声音,好似是一个人躲在草丛里后怕的喃喃自语:

  “好险,差点就……”

  一听这个声音,陆崖便是如蒙雷击,这声音无比耳熟,他赫然就想到是谁的声音,当即上前大声急切询问:

  “听此声音,莫不是我的好友陈政!”

  听到陆崖的询问。

  草丛之中一时寂静了下去。

  片刻之后,传出了一个男人的涩然羞愧的泣声,良久之后,才低声喏喏道:

  “在下,正是。”

  陆崖顿时上前,激动道:“兄弟,你怎会到了这里,你可知伱已经失踪了将近十年之久,还请现身一见。”

  陈政躲在草里回答低声叹息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刚才已经看到了我的样子,倘若我现身之后,你见到我肯定要心生恐惧和厌恶,我自己也更是羞愧,所以难以与你相见,然而,我没想到时隔如此之久,竟然还能因缘巧合与你相遇,属实让我激动,不知你能否就隔着草丛,不要嫌弃我,与我交谈片刻。”

  陆崖上前一步:“你我生死之交,我怎会嫌弃你。”

  大梦初醒,陆崖似乎已经不是陆崖,他完全接受了这种超凡现象,或许是因为草里就是自己苦寻的好友,便丝毫不以为怪,便站在草旁与老虎的声音交流了起来:

  天下的传闻,以往一些他们的共同朋友的消息,陆崖如今的官位,以及来自陈政的恭喜……

  即便是隔了十几年,两个人还是一如年轻时候,刚高中的时候一般坦诚,陆崖就问自己的好朋友是怎么样变成这样子的。

  草丛里的老虎道:“自从我重新入仕之后,便情绪大变,便偶尔发作疾病,那一晚,我疾病发作,大吼着朝着屋外狂跑出去,只觉外物顿与我无关,不知不觉之间,就跑入了秦岭,跑着跑着,竟不自觉的双手着地,与双脚交换,等回过神来,发现我的手脚都长出了毛发,天亮之后,我在山边的水潭一照,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只老虎。”

  “我当即就想要自杀,然而这个时候,有兔子从我面前跑过,我一看到它,体内的人性竟然荡然无存了,等到我人性再度恢复的时候,我嘴边已经沾满了兔毛和血迹。”

  “这是我第一次变成老虎,往后,我一天之内,会有一段时间恢复人性,也能够说一些人话,甚至还能够继续作诗,同时,以人的目光再去看我化身为老虎的时候杀戮的那些生命,便就觉得羞愧恐惧,可悲又愤慨,不理解怎会我好端端一个人,竟就变成了猛虎。”

  “可伴随着时间不断过去,我渐渐发觉,我慢慢到后来,变成老虎的时间越来越多,竟然会因为自己是一个人而不理解,好似我本来就应该是一个老虎,但又回过神来,我以人的角度去看老虎的思想,又会感觉到不寒而栗,似乎我的人性未来会逐渐彻底为兽性所吞没掉。”

  “现在我跟你聊这些,也是在恐惧,如果我有一天真的忘了自己是一个人,那将是我最可悲的结果。”

  “所以在我没有彻底丧失人性之前,有一事相求。”

  陆崖凝神屏息,道:“请说。”

  那声音说道:“所求不是别的,是我变成老虎这些年,做了数百首诗,希望好朋友你帮我记下来,哪怕其中有一首诗能够流传后世也好,若能传世,我死也瞑目了。”

  说罢,就开始诵念起来。

  陆崖完全记下,但在伤感的时候,还是当年的感觉,每一首诗,都尤觉得某个微妙之处欠缺了一些什么。

  心头叹息。

  却没有开口。

  陈政却是自嘲起来:“说到这里,其实我也并非对自己落到这个境地完全不能理解,正如我现在这样子,按照常理来说,我本该先将自己的妻儿之事托付于你,我与他们分别十几年,也不知他们如今如何了,可比起妻儿这十几年所受的苦难,我见到你的第一面,竟还是只想着自己的诗作。”

  陆崖问道:“所以,你觉得是因为这样,你才变成了老虎?”

  陈政道:“不清楚,只是想到了以前自己的经历,或许有关系吧,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就不怎么喜欢和人交往,所以他们都说我清高,我是个很复杂的人,又自卑又自信。”

  “我想留下诗词名传后世,却又不主动去和人切磋诗文,不和比我更厉害的人交流。”

  “与此同时,也不愿比我更差的凡夫俗子为伍。”

  陈政发出了深深一声叹气:

  “总结下来。我的一生都是处在怀疑自大和盲目自信之间的焦虑之中度过。”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而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所以我离群索居,却又碍于生计所迫,不得不再次入仕,入仕之后,又不愿去交好他人,便越来越疏远人世间的一切。”

  “如今变成老虎之后想来,我因自己的焦虑,让仅有的那一点才华也都腹水东流了,其实我哪里是真的想要诗文名传后世。只不过是一个有点才华,又怕自己只有这点才华,故而既不肯刻苦用功,又时常因为自己不用功的懒惰而痛恨罢了。”

  “正是这种焦虑和极易受伤,易碎玻璃般的心理,毁了我的人生。”

  “甚至变成了老虎之后,我还在焦虑。”

  陆崖听着陈政讲完这一切。

  林中寂静。

  “我真的好痛苦。”陈政的声音哭诉道:“感谢我还能再次遇见你,能够听我倾诉这些,让我在不久后为兽性彻底吞噬之前,还短暂得到了一点生而为人的快乐。”

  一众林间的人,也都闻之落泪。

  陈政喃喃道:“好苦啊。”

  “有痛苦,才能放下痛苦。”

  陆崖眼睛里的光芒一片梦幻:

  “什么时候能超脱这些,那便就得道了。这一世,才是个破题儿,文章才在后头呢。”

  陈政在草从当中问道:“得道?什么文章?”

  陆崖微笑,走入了草丛之后。

  “你怎么进来了!”陈政就如同一只受了受了惊吓的大猫,缩着虎头,蹑手蹑脚连忙朝头倒退了很多。

  陆崖微笑,上前摸了摸陈政的脑袋:

  “我们不急,一世不悟,就两世,两世不悟,就三世,即便是千百世,我也要度你。”

  一语落,眼睛恢复清明。

  世界颠倒梦想。

  陆崖梦醒。

  复睡。

  这方世界也就随着一起再睡第二个回笼觉。

  第二梦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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